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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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華不染方回到分莊,便聽見山主在門前喊他,聽聲辨位,華不染知道山主正站在階上,他身上的沈香隱帶一絲血氣。

華不染受寵若驚道:“山主竟這般擡愛,在此處候我歸莊。”話音剛落,華不染便失笑出聲,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信。

梅山主不理會他,瞥了一眼華不染身後的長街,見無人走來,才問了一句。

“他怎麽沒回來?”

聽這一句不鹹不淡的問話,華不染了然於胸。

方才山主殺了百人,他素來愛潔,一身血氣難忍,正要回屋沐浴,可他在屋中堪堪等了片刻,卻不見羅七回來,盛怒之下派人去尋。

然派出去的人卻無功而返,梅山主便令華不染出莊尋找,他有占蔔之能,又有紙鳶牽引,這天下沒有幾個他找不到的人。

近來都是羅七伺候他起居,如今羅七不在,他竟連沐浴也覺得無趣,身著那一身染著汙血的常服在屋中徘徊了片刻,忍不住出到莊外,攏袖立在階上,竟就那樣幹等著。

可華不染回來,羅七卻仍不見蹤影。

他不禁有一分怒氣,這羅七不管是何種身份何種面貌,都是一樣放肆不羈,竟連他的話也不聽了,膽敢擅離職守,不好好在他身邊待著。

華不染好笑地道:“他師兄被人害了,自然要去上門尋仇。”

華不染話還沒說完,便聽山主衣袂翩飛竟已掠空而去。

武林盟此刻並不平靜,隨大俠身死,前去討要說法的百餘俠士皆橫著回來,身為盟主的謝君臨疲於應付。

如今武林盟上下亂成一團,來往進出之人已不像之前那般嚴防死守。

是以,羅七輕易便混入了武林盟。

門中正在舉喪,吊唁之人絡繹不絕。

看著這供奉靈樞的廳堂,陌生的臉孔在靈堂上披麻戴孝大聲悲哭。靈堂正中擺著棺槨,靈前設牌位香燭三牲供品無一不全。

羅七看著供奉在靈前刻著“隨義八”名號的牌位,再看“隨大俠”歌功頌德的挽聯和祭幛,不由捧腹大笑出聲。

在一片悲哭聲中突然爆發一陣大笑,滿堂眾人皆驚。主事之人起身怒斥,問他因何大笑對死者不敬。

羅七指伸手指著那主事人應道:“我父母早亡,顛沛流離多年,方得我師父憐見,允我飽腹不受饑寒交迫,傳我功法不受恃強淩弱,如師如父。待他身故,我覆無家可歸,無孝可敬。幸哉,我還有一個亦兄亦友的師兄。可如今,連他也死了。我無親無故無妻無後,在我的靈前,卻有不知姓名的人來為我披麻戴孝,你說可不可笑?”

羅七又指著眾人,一邊笑一邊道。

“我被人奪舍魂歸天外,世間舊故昔日舊識,乃至世間風雨花木,無人為我悲哭。可如今,你們卻在此對一個兩面三刀虛偽做作的假人歌功頌德!風光大葬!豈不可笑!”

“你胡說什麽?”主事人勃然大怒。

“瘋子!哪來的瘋子在此胡言亂語,快來人把他拖下去!”

“隨大俠一生正直匡扶大道,不許你這瘋子出言不遜毀他清譽!”

眾人群起而攻之,羅七在眾人憤慨的推搡中仍是連聲大笑,他突然發力推開眾人,羅七之身力大無窮,眾人被他推開,一時震懾不敢再靠近,羅七一雙虎目冷冷掃過眾人,突然向前撲去,撲到那靈前,將供奉在桌案上長明燈吹滅。

身後眾人見之驚怒交加。

羅七吹了燈,心中更是暢快,他雙臂一擡將案臺也掀倒,牌位香燭供品灑落一地。

有人上來拉住他,被他用蠻力掙開,他狂笑著用腳去踢擺放在堂中的棺槨,那棺槨共有三層,十分沈重,竟也被他踢得晃動起來。

身後眾人驚怒地湧上來制止他的瘋狂,有人拔刀砍他,有人拔劍刺他,有人拳腳相向,有人拿重物擊他。

可發狂的他不管不顧,硬是將那棺槨踢得從踮腳的幾條長凳上掉下來,在地上重重一擊,棺蓋散落一旁,從棺中掉出一具木棺,羅七上去將那木棺踢翻,木棺中又滾出一具屍體,穿金戴銀,可見生前富貴。

羅七看著他昔日的軀殼,錦緞綢衣裏三層外三層加身,散在周身的奇珍異寶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。

這一具死在清涼劍下的冰寒霜屍。

羅七拿腳踢了踢。

“從未想過,有朝一日,我還能這樣踢自己的屍身。哈哈哈哈哈,痛快!痛快!”

眾人見羅七的行為舉止如此詭異失常,心中不由悚然。他已被刀劍棍棒傷得體無完膚,如一血人,可他非但沒有倒下,還更加癲狂。

便在眾人不知如何是好之際,一道扇影破空而來,穿過眾人擊在羅七身上,使他驟然無力,眼看就要跌坐在地,卻倏然落入一個略帶沈香和血氣的懷裏。

梅山主的目光緩緩掃過他遍體傷痕,隨著所視之處越多,怒氣便在眸中風卷殘雲般積聚,他之殺機仿若被戳破了一道口子,正不受控制地紛湧而出。

羅七擡眼看見他,扯著嘴角想要笑,可他笑得那般難看,他擡手摸住山主漂亮的臉頰,低聲說道:“你一眼就認出了我,我很是歡喜。”羅七的話語說得很慢,與方才那個癲狂可怖的模樣不同,他此刻小心翼翼,似乎生怕說話大點聲便會嚇到誰。

梅山主語帶怒氣道:“吾不知你會來此鬧靈堂,還以為你去了七拳門,吾不過找錯地方遲來一步,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?”

“我不想做隨義八,隨義八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,”羅七好似沒有聽到山主說的話,他用很輕的動作摸住山主的面頰,用低的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話,“他不敢愛你,你也不會心悅他。我知道,你總是要殺了他。”

“別說了,隨吾回莊,只要你乖乖聽話,好好在吾身邊待著,吾不殺你。”

“我不想做隨義八,他掘墓盜刀欺師滅祖,害得師兄慘死,我不想做他。”羅七垂下頭搖了搖,加重語氣道了一句,“我恨他,要他千刀萬剮不得好死。”

“莫再胡言亂語!”梅山主低斥。他平素運籌帷幄城府極深,從不知道會有這樣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的一日,他心知羅七傷得極重,雙手將他摟抱在懷,想要起身帶他回莊。

突然腦中一片雜音響起,他頭痛欲裂,方才想起,今日突逢變故連殺百人,還未令秦離書前來施針療傷。不想刀聖墓前所受的舊傷竟在此時發作。梅山主以指揉著額角,以緩解那暈眩的痛楚。

便在此時,變故突生,一道劍光從後襲來,梅山主眸中冷光一睞,舉扇擋去,不想,那劍光竟是虛晃一招,真正的殺招迎頭而下。

偏在此時!梅山主殺意滔天,冷啐一句“找死”便要側身避過,他適才舊傷發作失了先機,被人以虛招偷襲,如今避開已是不能全身而退,何況懷中還護著羅七,眼看那當頭而下的劍光便要劈到他的肩上,突然,懷中人一動,猛地將他撲倒,那誅邪一劍落在眼前,生生從羅七後背劈入,直教他血濺當場。

“謝、君、臨!”

梅山主側眸厲喝,一字一頓,恨不能將那舉劍偷襲之人剝皮削骨生啖其肉。

眼看用著誅邪劍的人不是劍的主人朱方邪,卻是謝君臨,不免讓人吃驚萬分。

原來那謝君臨早在羅七大鬧靈堂時便聞訊趕來,可他並未出面平息幹戈,而是藏在暗處靜觀其變,羅七句句話語旁人聽到只當他是瘋子,謝君臨卻是聽得明明白白。

當日他與上官無傷設局擒住隨義八,上官無傷以朔風重衣十階功法奪舍殺人,是他親眼所見。

謝君臨認出羅七身份,便不敢輕易出面,怕那羅七當場戳穿他的昔日所為,雖說眾人不會盡信,可他也不欲留人話柄,便一直在暗處伺機。

不想,那梅山主突然來了,謝君臨本想悄然離去,又怕被他察覺,便一直隱忍不動,哪裏料到竟讓他窺視到如此絕佳之機,是以他斷然出手,欲將之趁亂斬殺。

誰知竟被羅七擋去劍意,謝君臨一招不成,一時不敢妄動。

“羅七?”梅山主輕輕搖晃著懷中人,似要喚醒熟睡的他。似乎聽到山主難得溫柔的呼喚,羅七緩緩掀開眼簾,他一雙眸子灰暗無比,了無生機。

“山主,我心中對你愛慕難舍,你從來不信,是不是?”

他這一句話委實太輕太淡,從他毫無血色的唇中吐露,如一聲嘆息發出,若不仔細辨別,無人知他說了什麽。

他說完這句話,便靜靜看著山主,一動不動,一眨不眨。

山主不忍錯看他這多情的眸子,亦回望著他,似在等他說出更多深情。可過了片刻,也等不到他的後話。

山主想了想,便要答覆他方才的問話,可他的唇才輕輕動了動,便啞然止聲,他這才發現,原來羅七不知何時已在他懷中氣絕身亡。

謝君臨正全神戒備以應對目前避無可避的戰局,突然聽到梅山主叫了他的名字,他心弦徒然繃緊,只見那梅山主緩緩擡手覆在羅七的眼上,過了片刻,他放下羅七,握著璇璣扇起身。

“謝君臨,或許,吾該稱你一句韓王。”

聽到韓王二字,謝君臨遽然色變,他握著誅邪劍的手微微顫抖,勉強鎮定道:“本座不知你在說什麽。”

梅山主輕輕勾起一抹笑,似有煙雨多情般的惆悵,“你苦心經營多年,所求之位唾手可得,卻有一日徒生變故,致使你滿盤皆輸,再也不能翻身,還真有些可惜,仔細想想,吾真是覺得你有些可憐。”

“你莫要得意,本王有誅邪劍在手,你便是有邪功護體也難敵此劍。”謝君臨許是知道裝不下去了,索性撕破了臉。

“連朱方邪的劍都落到你的手中,吾確實,確實不該輕看你啊。”

見他不掩本性,梅山主手中璇璣扇悠悠一轉,露出一個極為輕蔑的笑容。

“可你犯了吾之大忌,吾此生所有不多,最是忌恨別人碰吾之物。”

他這句滔天怒意音落,璇璣扇倏然展開,眉心兇氣凝成滴血之狀,眼尾紅痕活了似地蜿蜒,直至沒入鬢間。

他這副妖異的模樣教在場之人生出無邊怖意,心膽俱裂,便連站也站不穩,紛紛委頓在地不敢造次。

分明沒有雨,可這空中濕意卻愈來愈重,仿若山河違背天意湧入蒼穹,形成倒流之勢,但這風雨欲來的,只是一人的殺機。

那年,莫須幽在《天下妖魔錄》中寫道:“血雨酬河,寒屍問山。九天殺機顯,四海皆伏機。”

據妖魔錄記載,自刀聖墓前一戰,白隨二徒反目成仇,後白以清涼劍斬殺師弟,又以清涼劍自裁,昔日刀聖二徒,皆卒。

刀聖一脈,再無後人可繼。

百年流煞功法,終失傳於世。

同年,美艷山山主推翻武林盟,囚謝君臨,火燒七拳門,使朱門第降,一統江湖。

但,仍不夠。

天道,不公。

他坐上這武林至尊之位,卻遠遠不夠。

他須推翻天下霸權,須將這人世顛覆,須成為這山河主宰,重新建立屬於他的制度。

這人間,方才叫做人間。

翌年,韓王逆黨逼宮謀反,大勢已去的帝王被寵妃毒死,原擁立韓王的大臣篡位登基,卻只在位一日便突然暴斃而死,他死後,朝綱混亂,朝中群龍無首,各戚族爭相奪位,手握兵權之重臣心懷各異,天下猶如一盤散沙。

邊境諸國伺機進犯,意圖擴充疆土,素來與中原大朝交惡的西域列國竟攻破玉門關連屠三城,一時天下烽鼓不息,民聲載道。

世道如此,茍活尚且艱難,誰還再談道義,父子反目,兄弟鬩墻,妻女淪落風塵,倫常理德再不是世人的約束。

這碌碌塵世,如被野獸紛湧,再無秩序。

據妖魔錄記載,天下紛爭四起,山河傾覆旦夕之間,有一形如鬼魅之人以一人之力退西域強兵千裏,又一夜之間,連挑邊境數國,使之國力大損,兢兢臣服。

後來,此人以絕對的武力鎮壓四方諸強,平息戰亂,使天下臣民盡匍匐腳邊,朝拜不起。

一統江湖之後,又將天下攬闊掌中。

他登高位居帝尊之位時,星辰蔽日,山川倒流,王冠冕服加身,倚坐龍椅,聽諸臣三跪九叩,八方謁拜。

他所要的千秋霸業,他所建立的秩序,他一人左右的道義,都已在腳下。

可他心中,如被星河遮蔽的日,如倒流的川河,如幽谷空空,寂寥地無邊。

他望向右手之處,他希望有一人,能在這裏與他共享江山,與他重建人間秩序。

他想把那人要的公道給他。

想他重在人間,恣意瀟灑,再向他訴說那一腔深情。

字字句句,百聽不厭。

萬民朝謁的聲響還在恢宏的大殿響徹,可他卻露出厭煩的神色,他倏然從龍椅上起身,將這一切拋諸身後。

寬袍徐徐曳地,他背離此間繁華,經殿堂,轉長廊,穿過花林,來到一座石室。

偌大石室,燈火通明,兩張白玉祭壇上,躺著兩具冰冷的軀體。

當初的那一點不舍,在觸及這冰冷的軀殼時,便化作千絲萬縷纏繞,使之有千瘡百孔的痛意。

他登上這萬民敬仰之位,坐擁這萬裏河山,終是自稱一句,孤。

“你在何處,何處便是你。”

他輕輕為他掖好衣角,仿若躺在祭壇上的人只是睡著罷了。

他回身,走向身後另一張祭壇上,目光落在那張臉上,看著這張臉,似突然想起什麽來,冷艷的君王突然撲哧一笑,那掩在盛裝之下教人窒息的威嚴便淡去了許多。

“初見那時,孤從未想過,便是你這副模樣,竟也配稱大俠。你是孤見過,最窮酸最不要臉的大俠。”

可是便是這個他從前看不上的人,一點一點,將他眼裏的心裏的骨子裏的火燃起來,直至熊熊大火,難以撲滅。便像那場焚毀琳瑯樓的江楓漁火陣,一旦啟陣,世間萬物,無不被它掠奪。

“你曾用江楓漁火陣燒了孤的琳瑯樓,孤今日,便也還你。”

君王攤開手掌,手心凝結內力,緩緩推掌,將一簇“漁火”推向那張臉,倏忽間,本就結著冰霜的發絲呲呲燃燒,不過片刻,那張臉便在霜火之間融化,“漁火”逐漸蔓延,火舌舔舐厚重的殮衣,吞噬骨肉,從頭到腳,在君王一雙寒星冷眸裏化為灰燼。

直到那具屍身完全焚化,只餘點點灰燼,被君王廣袖一拂,落於天地,湮滅無跡。君王心中那點陰郁,便也消散了。

君王回首,望著白玉祭壇上僅餘的一具屍身,臉上浮起一絲詭笑,“鐺”的一聲輕響,從他垂在身側的廣袖之中滑出一個鈴鐺。

招魂鈴,曾系於仇一鈴腰袢,日夜不離身,重於她的性命。

可如今不知為何竟在君王手中。

只見他以內力驅動招魂鈴,使之浮於半空,一道金光霎時迸出,梵音響於天地。

四面八方,幽魂蠢動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我山主終於登基為帝正式過渡到君王了。曾說過不會再寫像《留刀客》那麽多字數的長文,所以馬上要江湖再見了。下個新坑大家記得來愛我。

☆、第 26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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